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煤海文苑

【散文】 暮秋 ​

作者: 王建   发布日期: 2021年09月13日   来源: 兖州煤业股份有限公司东滩煤矿

天高云淡,水净沙明。

一切都懒懒散散的样子,拾掇完粮仓开始擦拭农具的人们,一张张依然平静的脸,犹如石榴树下的铜盆,色彩浓重,接受着尘灰和汗碱的洗礼。还没有开学的孩子们,把玩着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。苹果青青,闪漾着阳光斑驳的影子。人们说,饮着秋风,可以醉着树林的。苹果倘如贝壳,它也该有海藻疯长、珊瑚飞翔的喧哗。可惜,陆地的果实不是被水滋养,它缺少灵气。被人指指点点的田野上,任何玉米高啊矮啊、大豆稠了稀了的评价,仅仅是一种敷衍式的对话,就如即将临盆的孩子,丑俊抑或胖瘦,不离开母亲的子宫,谁也猜测不出、判断不得。庄稼孬好,自己也是有些心数的,与付出的劳动成正比,与老天爷的关照无关。

我从这个村子走过时,有一个人的脚步是不出声的,但我知道他来了。还知道他在村东的老槐树下住。他背着荆条编的筐,上面斜插着一把锈蚀的镰刀,悄无声息地沿了小路到南山里去了。

他很老了,脸颊布满深深的皱纹,发瘪的嘴唇,覆盖着稀疏的白胡须,额头狭窄,上面有黑色的斑块。他上身穿了草绿色的军装,被茧花染渍的发黑发亮;底下是条鞋斜塌塌的短裤,很明显是长裤子剪短的;腰上扎的布条耷到裆间,随着没有颜色的拖鞋一走一晃。

他叫秋金,是村子里唯一当过兵到过朝鲜战场的,也是唯一没有结婚的人。他是有过正式姓名的,很拗口,叫孙口谭,有的干脆叫他孙狗蛋。他咧咧嘴:“俺是秋里头生人,俺娘说俺是块金呢!”“你那样,还生铁呢?也不知谁不睁眼,让你这样的家伙当兵。”于是,人们就喊他秋金了。

秋金沿着小路到南山里去了。他走的很慢,是躬了腰,骆驼样。在农村没有几个不驼背的,只是有的厉害有的不厉害罢了。他害怕进入南山,南山是个秃山,不长柏树槐树核桃树,只发市荆条棵子、酸枣树。去年回来,我听邻居说,上山刨芋头的秋金被蛇咬了,山上当时没有干活的人,开石头的猫在石窝里,看不见他。老头子可吓慌了,撕个布条子勒住伤口,这是控制血液流动,然后随便扯把野草糊上,一瘸一拐地回家了。一小时的山路,他走了四个半点。在家里躺了三天,生产队长来找他有事,发现窝在床上哼唧的他,正抱着瓷碗喝胡涂呢!大家都说,这老头命硬,其实,我专门考证过,南山的蛇无毒。秋金迷信,他觉得南山神在保护他,他也得有所表示才行。他开了许多荒片,种了豆角、南瓜、绿豆。别人调侃他干嘛不植树造林,他摇头,“山太穷,长不得树啊!”

秋金老了,时刻陷于半昏睡状态,他会在疲惫不堪的时候,找个干燥的岩石板,躺下来,迷迷糊糊地一直从中午睡到太阳落山。一年又一年,人们忽略了他的存在,但看着一畦畦的碎庄稼、蔬菜,知道他还很健康。

秋金的地开在半山腰,半山腰有从前人们采石掘出的坑穴,不用担心干旱。山的确穷,荆条棵子、酸枣树都长的像电视上演小品的巩汉林。不睡觉的时候,秋金就呆呆地向山的四周瞅,他好象发现了荒芜人烟的美。还有未曾被骚动过的寂静,沿着荒草烀坡向四周延伸开来。

当过兵的秋金有自己的审美观点和独身乐趣。村长那年把一个要饭的东北女人说给他,他摇头,走吧,走吧,还是家里好啊!东北女人40多岁,很俊俏,但秋金嫌女的脸上有二个痦子,恐怕妨自己。村了人骂他傻,就都懒得操心了。秋金的地开在石头缝里,都不大,周围用碎石叉起来,方方正正,像部队营房里的花池。有一次,他在一个狭长的石窝,很响的拍水声使他觉得奇怪,于是他站住了,留心查看石窝里的水,最后他发现暗灰色的脊背和剪刀状的尾巴,他悄悄走近前去,一下抓了上来,两条柞把长的小白窜。那天,秋金用豆角炖鱼,吃的孜孜辣辣,他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,连南山神都给自己送鱼吃。

其实,五保户的秋金是不用担心一日三餐的,乡里几次动员他去,他嫌不自由,始终不答应。随着年龄逐步大起来,秋金就遭罪了。各家都过各家的日子,顾不得他。我的父亲在煤矿井下伤了腿,回家休养。诸如整地、往地里送猪粪的活,都找他帮衬着。他年龄大,但也和小伙子一样出力。吃的不挑剔,块儿八毛的散酒、几块肥肉片子足矣。有一年,我家翻盖屋,他喝醉了,拍着我的脑袋瓜子:“小来,你不要觉得房屋和东西都是人做的,它们娘的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也不记得,它们不是活么,不会感到高兴,不会哭也不会恼。”我觉得好笑,便说他神经病。

他真的神经病了。那是参加工作的第三年,他和队长吵了一架,队长的媳妇把县民政局送给他的慰问信剪鞋样子了。他穿着一身旧军装,站在队长家门口,打着敬礼,手里紧抱着一个孩子的玩具枪。

后来,秋金死了。死在南山上,他叉起石块,方方正正,像部队营房里花池的开荒地里。

他的身边有一块青石板,上面用坷拉头写着:革命军人孙口谭之墓。大家说,当初就看着那儿像个坟地。

在我的老家,一辈又一辈,人和事很多,当然,那都是普通的农民、普通的故事,孙口谭只有一个。

我在外地工作和生活,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,但对于我来说,这栋房子也是别人的房子。房子里的一切对我既熟悉又陌生,我只是一个短暂的客人,一个在踏上遥远的旅途之前坐下来休息的过客。

比如一年又一年的秋天,对于世代的农民,也许除了供给生息,更多的是一种安慰:人生不是虚无飘渺的,大家都有事情可做,有成就感。(王建)